山行尽

流云去天地

【及影】Not Blue July


【Day2/20∶00】



*26k预警

*职场设定,久别重逢。

*有关日本公司的内容都是我瞎编的,但有一定参考。

 

01

 

及川前辈要回来了。这个消息黏着湿糊糊的风向他扑来。

 

“是吗?”影山飞雄从数据中挣扎着起身。他想或许他的工作最近确实过于繁忙了,都让他有些晕头转向了——他并不知道该如何对这个消息做出正确的反应,他只是愣愣的,但由于经年不变的不善言笑,让人不自觉地认为他的面不改色有些不近人情。

 

中井浩远尴尬地挠了挠头,他很是习惯这样的影山飞雄,他与他这位一起工作了五年的伙伴一直算不上熟识。实话实说,他们确实不到闲聊的关系,但毕竟及川彻已经离开了三年,当初受到这位前辈恩惠的新人们只剩他们两人留在这个部门共事——他没有别的选择。

 

“我想,主任当初还是很关照您的,想必您与他关系不错……”中井浩远摸了摸鼻子,快速转移了话题,“主任也很关照我,不过我被分派去京都,过两日就离开了,所以想拜托您问候一声,影山先生是方便的吧?”

 

“啊,嗯,当然可以。”影山飞雄意识到这里或许需要一些人情套话,“您哪天去,我送送您吧。”

 

“谢谢关心,不过还是不麻烦您跑一趟了。我记得那天就是主任回总公司报道的日子,您还是不要缺席的好——不多聊了,我还有工作需要交接,实在是不能尽兴聊下去了。抱歉。”

 

“那么再会了。”影山飞雄记不清名字的同僚说。

 

影山飞雄起身和对方道别。对方浅浅地点了点头,向着自己的工位走去,很快便投入到自己事务中去。而他还保持原来的状态站在原地,这半年来他开始梳背头,终于被母亲说看起来像个成年人了。额前有几撮头发维持不了形态耷拉了下来,他也完全不在意。他俯视着办公桌上的一盆绿植和一个空盆发愣,橘色的花瓣已经枯萎了,叶尖开始泛黄发蔫,除了季节更替,还因为影山飞雄疏于养护,毕竟他连自己都养不好。至于为什么顾及不过来要养……因为那是会社送的,每一名正式社员都有。即使很多社员私下抱怨,与其送那中看不中用的花,不如将工资涨一涨。

 

他在一片焦黄的青绿中回忆起那个前辈。

 

及川彻是他和中井共同的前辈,在他们刚进入公司就指导他们,算是他们引路人。

 

“只知道理论的应届毕业生,请多指教呀。”经介绍知道只有他没有什么工作经验,那人笑眯眯地向他问好,影山飞雄却觉得他在说“你在我手下一定不好过。”

 

“关照吗……”影山飞雄机械地坐下,视线回到电脑屏幕上,投入他手头的工作。面前数字密密麻麻的,他有些头晕眼花。他没来得及吃完午餐,隔壁组的前辈就给了他一堆数据让他在下午两点的工作会议前核对完。他只好临时放弃小憩的念头,匆匆在休息间泡了一袋奶味不怎么重的冲剂咖啡。他一直觉得社长想要稳住会社人心的第一步就是丢掉这些只能增加费用的难喝的东西。

 

可惜他还是没在要求时间内完成——那本来就是强人所难。前辈抓了抓后脑勺,说数据确实是多了一些,没多深究。但影山飞雄知道,那是只是因为系长大概率要调任,行事都小心了许多,大概是害怕影响自己的基础。

 

影山飞雄干脆把数据搁在一边,光明正大地发起闷来,浏览着网页,上面豁然写着又到了看“蓝色的富士山”的季节。诚然,数据量大是客观原因,他心不在焉则是主观原因。

 

从来没有过的念头涌起,漫过了心里防线,他突然觉得自己当年不该稀里糊涂地回答“谢谢前辈”。那句答非所问让他看起来像个蠢货,那么稚嫩那么无知,还有一些附势的意味。是平等的时代了,他应该以一个自由人的身份同对方说“请多指教”,他下定决心下次见面一定要做到。

 

他会回哪个部门呢?回营业科任先前的职务吗?

 

不会的。

 

影山飞雄直接否定了自己的假设。及川彻在欧洲转了一圈,回来要是还当着原先的主任(1),他肯定会不满意的。

 

但及川彻肯定会更不满意影山飞雄还是个任人使唤的作业员。

 

影山飞雄像是被抽了气的玩偶,放弃了身体部件的掌控权,头受重力猛然垂下,埋进了他的自尊心里。他双臂支撑在呈九十度弯折的办公桌上,双手自然扶在后颈处,看起来却像是在把头往更深处摁。

 

他入社已经快五年了,不论年龄论工龄的话,他也该算是个前辈,奈何同期为数不多的社员调任的调任、升职的升职,只有他还留在原地踏步,对比明显,前辈好像就没那么值得尊敬了。他带着他的理论,在这个办公室里,这个岗位上,寡言地独行着。他的工作完成得很出色,也常提出让人觉得“原来还可以这样”的创意。别人都说他该往上走一走,说了一年不成,又说还有下一年。

 

但他并不讨厌他的工作。影山飞雄在营业科做得很好。他满足于自己设计的销售方式,也不拘于传统的教科书式营销,有自己的独到的判断和精准的分析,在满足消费者的同时更喜欢创新,让消费者被他的营销吸引,他为此兴奋。

 

可惜办公室本来就是几年换一批人,二十九岁的他俨然成功把自己熬成了系里的老人,也没有半点歇脚的余地——总还是有比他入社早脸皮还极厚之辈,他还是不愿意麻烦后辈的人。

 

那么及川彻回来发现的第一件事就是:影山飞雄在没出息地受人差遣。

 

影山飞雄一点也不期待那一天的到来。

 

当然它还是来了。

 

影山飞雄那时候正专注地在座位上帮女社员山本春检查她的代码,而对方站在他身侧,微微弯下身子看他的操作,为了不遮挡到视线,她把头发全捋到了左边,但影山飞雄还是可以闻得到那馥郁的花香。天知道他能成为销售部门刚入职女社员的香饽饽是因为他无条件帮她们解决一些技术问题。

 

他敲下运行键,数据整整齐齐地码在表格上。

 

“谢谢你啊,影山先——诶,是新来的主任吗?”山本春没说完道谢语,轻轻惊讶道。她还抱着她的电脑,看起来像是在错愕中迎来了那个主任的温柔一笑。

 

“啊,真是好看的人呢。”山本春很快把头低下,用侧向熟悉同事这样的老套方法掩饰自己的害羞,“是吧,影山先生。”

 

影山飞雄顺着询问抬起头,他先看到的是山本春脸上樱花色的泛红和她询问时不经意放大的杏眼——确实像她的名字一样符合这个季节,随后才是那位新部长。

 

而那个部长也在看他。

 

他们四目相对。

 

是及川彻在对他笑,但不是第一次在公司见面那样的轻佻,是一种影山飞雄说不明白的但又好像只有他们能懂的明朗的笑容,至少那个女部员肯定不会这么想。

 

像是在说“好久不见”。

 

他们并没有对视很久,及川彻很快随着科长小合友之助走了。影山飞雄盯着他晴空般的背影,看到那人抬高手臂在空中挥了挥,街头艺人耍帅一样。他印象里及川彻很爱穿天蓝色的衬衫,总是成为方方正正隔间里最亮眼的存在,办公室里一小片可靠的天。

 

影山飞雄后知后觉地、缓慢地点了点头,认同了山本春的话。

 

“其实影山先生也很好看呢。”山本春可能是觉得他超长弧的反应很有趣,“噗嗤”一下笑了出来,“大家都那么说,‘要是影山先生多笑一笑肯定会成为会社里最受欢迎的人呢’。”

 

影山飞雄实在是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向来不善于处理这样的人际交往,与人交往总是止于表面,大家相处得都不错,那都是职场上不可或缺的客套。经年来的工作经验只应验了“沉默是金”的老话。不过有人帮他解了围。

 

“啊呀,小合科长在找我!”山本春看了一眼手机,慌乱道,她浅浅鞠了个躬,露出甜美但带了些女人味的笑容,“真是一不小心就忘了正事呢,影山先生,很感谢您。再会啦。”

 

小高跟敲击地板的声音渐渐远去,影山飞雄看向自己早就黑屏的电脑,那上面隐隐晃着他的身影,他观察着自己凭空翘起的头发,有点眼熟。

 

他的脸颊有些许发热。

 

他当然知道为什么会眼熟,毕竟这是他模仿着学来的,只可惜并不到位,及川前辈的头发从来不会落下来几根。

 

那个人会觉得幼稚吗?啊哈——那么多人梳这样的发型,除了他自己,谁也不会多想。

 

他怀着满心无理由的烦闷继续他的工作。直到晚些时候,他收到了山本春给他发来的讯息,她说科长让她带着新任主任——也就是那位顶好看的先生了解一下系里的情况,今晚请大家去吃会社附近鼎鼎有名的豚骨拉面。

 

02

 

出发去餐馆的时候天色没暗下来,但是闷闷的。最近雨水开始增加,出门都不能不多带把伞。影山飞雄不太喜欢这种天气,他本身就怕麻烦,更怕西装裤上沾上泥水,但这又这是不可避免的。

 

及川彻已经很好地融入了这个环境。

 

他那八面玲珑的前辈此时和几个社员有说有笑,剩下山本春和影山飞雄落在后面,不急不慢地缀在末端。

 

“听说您和主任很早便认识了。”山本春今天穿了条浅色的绿碎花裙,一边小心翼翼地拎着挎包和电脑,一边提防着水洼里溅出来的水。

 

影山飞雄颇为绅士地将女士的电脑接到自己手里,回应道:“是的,及川前辈在我刚入社的时候指点过我。”

 

“那你们应该是很熟悉了。”

 

影山飞雄不作答,只是闷声走着。他不是畏惧社交,只是不知道说什么。

 

“冒昧问您一个问题,我今天好看吗?”山本春并不觉得尴尬,转而换了个话题。她是一个很讨喜的年轻姑娘,不仅长得漂亮,说话做事还很是有分寸,部门里追求她的男性不在少数,就连上面的领导也对她颇有印象。

 

“好看的。”影山飞雄不知道她用意,但还是很诚恳地夸赞道,“山本小姐一点也不比刊物上的女明星差,真的。”

 

“谢谢您。影山先生真是很有趣呢。”山本春被他的一本正经逗乐了,“咯咯”地笑了起来,像归巢的歌鸲,机巧而可爱,“开玩笑的,我并不是特意来讨夸的,只是觉得今天向我投来的视线多得有些不可思议,我还以为……原来是因为和影山先生有交集。不过也是,影山先生很年少有为呢,又聪明又帅气。”

 

面馆并不远,几句话的功夫就到了地方。常见的黑红交杂的招牌在十米远的地方亮着灯,五月走到了末端,天色还没完完全暗下去,不仔细看的话,那灯牌也不甚明显。

 

山本春并没有打算再多客套,她轻巧地拿回自己的物品,道了谢,挂着包的手向影山飞雄挥了挥,她就嘻嘻笑笑地凑到女孩子堆里去了。

 

“多年不见,小飞雄也变得抢手起来了呢。”及川彻不知道什么时候甩开同事,溜到了他身边。他的话还是一如既往地不耐听,影山飞雄很是好奇社员们到底为什么会喜欢和他相处。

 

他向来不知道如何反驳及川彻,好不容易想到了半句顶嘴的幼稚话,又被招呼着过去入座。及川彻已然超越了他,走在了前面。

 

店面并不算大,已经挤满了人。这附近的企业并不止有他们一家,大多数的单身工薪族都喜欢在这里小聚,及川彻提前预订了位置才有这一桌,十来个人仍旧是有点拥挤。

 

位置被安排得明白,木桌长却不宽,尽头在靠包间门最远的一个座位是留给及川彻的,那算是包间最舒服的地方,临近他好像有些不好意思那样,人已径直向里面走去,最终在社员的起哄声中坐下。社员里自然有资历比影山飞雄高的,他们自觉地挨着及川彻坐着,影山飞雄则坐在了及川彻右边第三个的位置上。

 

坐影山飞雄左边的是个身影高大的前辈,每次举杯都会把胳膊高高抬起,影山飞雄就趁着这个时机,借着遮掩偷偷去看及川彻。

 

那人分明不近视,今天却又戴了眼镜,总归不像正经前辈该有的样子。西装外套多半是寄存在储物柜,座上只有一件蓝衬衫混迹白衬衫和花裙子之中。

 

这种性质的聚餐大多数人是不能分辨:到底是吃饱了还是喝饱了。万幸影山飞雄向来不具备存在感,至少在这群人里没有会主动把他带进谈话里,那只会让开这个头的人尴尬。

 

是谁先倒下了?

 

影山飞雄没注意,他今天注意力并不能很好地集中在饭桌上,或者说,都集中到了及川彻身上,他还总是会想到一些其他的事情上面去。等他回过神来,及川彻已经不在他面朝的方向,而餐桌上已经喝醉了两个男性,女性们多是挤作一团拿他们打趣。还有一些已经看及川彻好说话,先行离开了。影山飞雄下意识地抬头去寻找,但一无所获。

 

“影山先生,可以跟我出来一下吗?”

 

影山飞雄的脊背一瞬间机械性地绷直了,他将头生硬地偏转至侧方——人的生理机制实在是不能支撑他把头整个扭向后方,他其实也看不到对方的脸,只能瞥见那蓝色的衣角。他有些控制不住情绪般,略大声地回答:“好的。”

 

及川彻短促地笑了一声,像是被他逗乐了。

 

影山飞雄并不在意这个意味不明的笑。他站起身,顺手拿上了自己的西装外套往外走。

 

及川彻走在前面。影山飞雄可以看见他浅蓝色的衬衫被汗浸出浅浅的水渍,他甚至觉得空气也湿漉漉的,滚过潮腥泥土的水汽扑打在他脸上,给他一种错觉:海风穿行山脉就只是为了来到他身边。

 

他们一直走到到处是水坑的柏油路上,大概距离面馆有百米的距离,路长长的,变成连接河岸的桥,长长——长长——一直延伸到看不见的地方。他们在桥上止步,自动照明系统运作,桥上橘黄色的路灯映照在反光的落脚点上,被影山飞雄踩出一圈圈荡开的涟漪。

 

交错重叠的立交桥在不远处的上空盘旋,及川彻可能是有些怀念,他干脆停在了桥上,停在某两根路灯之间的空隙间。他用交叠的手臂撑在桥身上,这个位置正好,昏昏暗暗的,反而让灯光顾及得到的建筑变得清晰了。他环视了一圈他熟悉不过的街道,才搭理一板一眼跟在身后的影山飞雄。

 

“好久不见,小飞雄壮了啊。”

 

“主任不也是?”影山飞雄不清楚还可以回答些什么,他甚至不知道是否该道谢,或许他这句话本身就是称不上礼貌周到的。他想起中井浩远的嘱托,难得一见地丢下原本生涩的话题,艰难地转述道,“中井先生托我跟您问个好,他说前往京都前不能向您道别很是惭愧。”

 

“中井?”及川彻眯着眼睛想了想,“跟你一起进来的那个吗?好像是叫……中井浩远?”

 

“是的,是他。”影山飞雄很惊讶,及川彻竟然有那么好的记忆力。

 

“他是什么时候走的?”

 

“是今天。”

 

及川彻没有说些“真可惜啊”这类似的话,他只是点了点头,但又颇为顿挫,像是恍然大悟,更像是拿小孩子打趣。他转而说道:“啊——请把手机给我。”

 

无理的请求。影山飞雄觉得这属于一种无赖行为。

 

但他还是给了。

 

“有什么问题吗,主任?”他叫他“主任”。他果然还是怀着敬畏之心,甚至有些不知所措,终于在数秒的纠结后选择里一个自以为再恰当不过的称呼。

 

此时面对他的及川彻抬起头,把视线黏在他身上,那明显是个“你在明知故问”和“你认真的吗”一起放进搅拌机混着淡奶油才能打发出来的表情。

 

“小飞雄,你知道我们是什么关系吗?”

 

影山飞雄愣了愣,被抛回来的问题更刁钻,前后辈?还是什么?他有些拿不准及川彻的意思,但是他知道他其实是有期待在里面的。

 

“是上下级哦——”及川彻很大声地自己回答道,声音拖得起伏跌宕。他很幼稚地把手插在腰间。手机还没有熄屏,突兀地照亮在及川彻身上,可以看见不太厚实的衬衫下他隐隐绰绰的腰线,“当然啦,也是——前后辈!你什么时候见到哪个下级后辈拉黑上级前辈的!太过分了啊,小飞雄。”

 

影山飞雄才想起这回事,他的脸很快地做出反应了,夜风似乎降低了些温度。

 

“逗你玩的,脸皮真薄。”及川彻轻笑,很是得意。他的手指在屏幕上敲击着,那盈盈的光落在他眼睛里,显出他的促狭来。

 

这时候影山飞雄才意识到他们的距离有多近,他可以看见对方对他的手机做什么,可以听见指尖和屏幕相碰发出的闷闷的声响,还有风携来的混了烧酒的气息。手机里发散出来的光线照得及川彻的脸庞亮亮的,让影山飞雄联想到扮鬼捉弄人的小孩子,顽皮的可爱的,总归不是令人讨厌的。

 

“小飞雄都不叫我前辈了啊,好怀念哦。”及川彻把手机递还,上面“及川前辈”的备注亮晶晶的。

 

影山飞雄慢半拍地发现场景并不陌生,他叹了口气,“不要再拿我打趣了,主任。”

 

及川彻毫不内疚,他大笑着,眼睛弯成了一道不圆不细的上弦月。他抬起手,睨了一眼腕上的表,他说:“小飞雄看起来还有很多问题想问啊,但是时间不早了,只能问一个了——当然你也可以放弃。”

 

影山飞雄沉默片刻,那短短的时间里他脑海里过了万千思绪,他觉得他好像没有更好的机会了——他总是那么被动。他最终磨蹭着开口,低着头,声音也暗沉的,含糊不清地夹杂在夜分子里:“那么您怎么会还是主任呢?”

 

“什么?”

 

“您大费周章出去一趟,又回来, 怎么会还是主任呢?”

 

“真是个不怎么好的问题呢,我想想啊——”及川彻没有正面回答,他故作为难地用空余的手托着下巴,作思考状,却是答非所问道,“还是喜欢我的吧。”

 

“哈?”影山飞雄认为自己幻听了。他猛地抬头,如果有面镜子,他就会发现自己的表情与被戳破谎言的小孩会露出的神色别无二致。

 

“我说——小飞雄还像以前那样喜欢我吧?”

 

他一瞬间憋得说不出话来,又或许是太多话要说,它们堵在舌尖上争先恐后,却又找不到那个话头。他这个时候才知道,原来人的心真的会瞬间膨胀,像快要炸开的氢气球——

 

嘭。

 

他听着指令落荒而逃,快步回到建筑群里,前面灯火通明,留下及川彻在由于路灯排布不合理而的产生的一小片昏暗地带里。

 

“哎呀,吓到他了吗。”

 

 

03

 

“喜欢我吗?”

 

……

 

他是被难受醒的,这种梦无论他采取怎样的行动都会走向同一个结局。最后遭殃的只有影山飞雄,真是太不公平了。

 

时针刚走过六点半。

 

他慢悠悠地疏解完,小腿肌肉上挂着在被子下捂的聚集成滴的汗水。他在涣散的意识里不可避免地陷在海蓝色的旧事里。

 

那是校服的颜色。

 

是及川彻不喜欢的颜色。

 

他和他的从同一个县城来到东京,他们住得并不算远,初中是校友,高中也是,他们正好差了两岁,影山飞雄总是只能看到他的背影。

 

那个人多数时候都不穿运动衫,为了不违反校规校纪,反而会穿学校统一礼服里的长袖白衬衫和酷似西装裤的直筒裤,但是他不打领带,衬衫的第一个扣子永远是散开的,发型是用沾发胶的梳子梳上去的、会被教导主任用作典型反面教材的那种,浑身上下透着“不服管教的毕业生”的气息,却没人拿他怎么样。

 

影山飞雄第一次有印象地见及川彻是在三月份,那人当时就是这么穿的。那时他是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转校生,他的父母由于工作原因不常有空照料他,只好将他送至祖父家,他幼时在这住过不短的一段时间,虽然早就没了印象。他中途转到那个小县城的国中,理应不该有任何人认识他,但第一天下午放学却有一个自称是他哥哥的人在教室门口问“影山飞雄在哪?”

 

多奇怪啊。素未谋面的哥哥。

 

影山飞雄听到身边同班的女同学在说,窃窃的私语,目光中不乏这个年纪青少年会有倾慕的情感。他也看得出这是个学长,国中的一两岁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比其他任何年龄段都看得出岁数的差距。

 

祖父这天是有事情的,交代过领居家的孩子会去接他。影山飞雄跟着人走了,默认这就是来接他的邻居,大概是冲着人家可以叫出他的名字,这让他觉得他并不是初来乍到的形单影只。

 

“你还记得我吗?”面前的男生只用右肩背他的书包,书包是影山飞雄在大商场里见过的不久前的新款,极具代表的品牌Logo印在书包偏左上角很是显眼的地方,整体是黑色的,有几簇白点缀,是偏硬的面料,轮廓上看不出什么凹陷,衬得人也很干净清爽。左肩带兀自垂下,在空荡荡的风里垂头丧气地晃,隐隐可以看出六分处有个不甚明显的弧度。

 

“不记得了?也正常,你那时候才那么大。”男生的身体微微向前倾,用左手比划了个膝盖差不多的高度,“那时候你话都说不流利,只会叫我哥哥呢。”

 

“哦,这样啊。”

 

对话并不是影山飞雄的擅长事,他应和了一声,两人在这简短得生怕再长一点就会引发世界末日的回复里迎来了漫长无边的沉默。

 

直到回家。

 

男生向他挥了挥手,指指街对面隔了两套的独栋。他们这一片都是有些年岁的老房,一般房屋结构相差都并不算大,但那家却是很浓重的西式风。

 

“喏,那是我家,明天我还和你一起回来,毕业班有加课,记得在教室等我。”他停顿了下,又补充道,“对了,我叫及川彻,及——川——彻。下次见面记得叫我前辈,小孩子要有礼貌。”

 

“好的。前辈再见。”影山飞雄学舌鸟一样重复道,柔顺的黑发显得他乖乖的。

 

“啊——”及川彻看起来并不像特别满意这个道别形式,但他其实很受用。他发出长长的不明所以的声音,告别道,“行吧,再见,小飞雄。”

 

——小飞雄。

 

一叫叫了那么多年。

 

影山飞雄操纵自己有些疲怠的躯体向浴室走去,明明只有两步路的距离,他却觉得遥远得称得上麻烦。

 

这些年来的存款还不足以支持他在这寸土寸金的东京买一套可以让他未来几十年落脚的合适屋子。他现在住在独居公寓里,只有一室一厅,半开放的卧室让实用面积在视觉效果上大了不少,还有个就算是四个人并肩也绰绰有余的阳台,总体上是宽敞舒适的。缺点是基本一进门就能看清楚屋内结构,自然也没什么隐私可言,万幸他没什么会上门做客的朋友。这里交通便捷,离会社也近,可惜每月的租金偏高,但他无法接受搬进相对性价比更高的合租房里,这让他买房的计划被不断搁置。

 

在二字打头年纪的尾声,他还是形单影只,别扭地拥抱独行,还好他不怕黑。

 

裹着浴衣把脏衣服随手扔进在阳台的洗衣机里,再摁下快速模式,影山飞雄走到和公寓成比例小的洗浴室,站在淋浴头下,先出来的依旧是壁挂炉到出水口处囤积的冷水,在还没完全热起来的天气里把他浇了个清醒,冲掉凝结在他身上的汗液。

 

他并没有花太多时间去做这件事,只是比较认真地冲了下头发,其他都草草带过了。大清早洗澡其实不是必要习惯,只是影山飞雄觉得这样他会克服他的起床气,工作起来脑子会更清醒、运作得更快。偶尔他也会到公寓配套的健身房里在跑步机上出几公里的汗再回来。

 

白色的毛巾被随便往头上一盖,右下角有个小小的排球,此时挂在他的额角。影山飞雄随意蹂躏了一下从学习工作折磨下劫后余生的头发,它们软软地塌在额头上。

 

实际上他现在已经感受到胃部因饥饿有些抽搐地往回缩。近几年来他吃饭一直不算规律,有点依葫芦画瓢的劲儿,在几次急性肠胃炎后收敛了很多。他现在很想吃上班必然途经的早餐铺的咖喱包子。他以前常和上班偶遇的及川彻光临那里,隔壁还有一家面包店,他们两个一人钻进一家店,两分钟后几乎可以同时出来,接着一起走向会社。

 

吹风筒轰轰作响,吹出来的风把细黑的发丝都往后带,在影山飞雄发呆的片刻穿过黑发给他毫无防备的头皮烫了下,把人从思绪万千里召了回来。

 

头发差不多半干,影山飞雄用另一条浴巾擦干净身上的水渍,随后换上前一夜备在浴室里的正装。

 

他还是穿不惯白衬衫。

 

赤脚踩上浴室门口的吸水地毯上,确保双脚干爽,换上棉拖去阳台上晾衣服。房东留给他的洗衣机甩干功能并不好,快速模式出来的衣服可以在阳台下一场亚马逊的热带雨。这让他不得不手动拧干衣服,直到衣服再拧不出水才晾到他伸手就能够到的晾衣架上。

 

他的阳台朝向东,视野开阔,初升的太阳总是可以及时地到达他阳台的玻璃门上。

 

外面在刮风,像是太平洋吹来的,每年这个时候屋内的水汽都会有些过重了,尤其是今年,换洗衣物总是不够清爽,这点很令人讨厌,影山飞雄甚至往在自己本就不大的公寓里添置了一台烘干机,但他用得很少,他觉得衣服还是要晒出太阳的味道才舒服。

 

他不喜欢任何的不准点,挤地铁上班总归存在一些不可抗力因素,提前出门就变成了他的习惯。

 

下了地铁需要走一小段路会到早餐铺,再多走一段就能到会社。

 

他不像往日那样走得仓促。

 

会见到及川彻吗?影山飞雄禁不住地想。

 

平日里他走路很快,不拖泥带水,也没多余的声响,就像街上其他苦闷的上班族,他们互不相识而擦肩而过,没有一丝停顿。这天买完早餐——雷打不动的四个咖喱包子,他下意识地侧头去看相邻的面包店,似乎是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面包房里只有穿着橡木色棉麻长衫银发妇人坐在数十年如一日地买着手工面包。还是没有收银机,也没有摄像头,装修是好些年前流行的,和卖包子的店铺并排在没什么现代化痕迹的街道上。

 

影山飞雄还在扭头看,手上已经熟练地让包子从塑料袋的一角露出一个头,他用左手拖住余下三个包子,右手隔着塑料袋捏着一个包子打算送到嘴里,他的头配合地要往回转去回应他手上的动作,却在啃包子这个动作成为进行时之前被右方被突如其来地呼唤声吓了一大跳。

 

“在看什么呀?

 

“小飞雄——”

 

像常出现的那个梦一样。

 

及川彻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他的右侧后方,笑眯眯地看着他。

 

“及川主任。”影山飞雄差点没抓住他的包子,他顺势看过去,及川彻今天穿的是一件海蓝色的衬衫,墨蓝黑色的西装外套挎在他的右胳膊上,半遮住他手里拎着的那袋牛奶面包。

 

“还是吃那个奇怪的包子啊?”及川彻单是看到那几个包子,不消说一定是咖喱馅的,说着,把衣服换到左臂上,“真是一点都没变啊。”

 

“主任不也还是吃牛奶面包吗?”影山飞雄下意识地呛声。

 

“那证明我们都没变啊,你说是不是,小飞雄?”

 

他们并肩往会社走,只需穿过一条双向六车道公路,对面就是高楼大厦。踩工作日的尾巴上,影山飞雄没由来地觉得轻松,像每个社会上每个在工薪阶层摸爬滚打的人一样,他也在期待即将到来的假日。

 

没变吗?连这个随着年月这个大沙漏流逝而变得沉重的问题也变得轻飘飘。好像确实是没怎么变。

 

五年算是一个不长不短的绳段,不能系太多事件结,但也应该是发生了不少事的。影山飞雄细数他记得起来的事,没有生死两别,也没什么罗曼蒂克,他去看过一场排球比赛,每年都会和社员去海边进行一次夏日旅行,只有一年他因为难得的肠胃炎错过了。好吧,确实是有些无趣过了头。

 

及川彻心情不错,步伐轻快,拿着面包袋的手挥啊挥的,影山飞雄不用特意侧头都可以看到那个熟悉的蓝白色包装油纸袋在空中划出不小的弧度。

 

“滨田先生,早上好啊。”近会社,及川彻从纸袋里拿出了一瓶玻璃瓶装的鲜牛奶给滨田,"好久不见了。"

 

“谢谢您,及川先生,我就不客气了。”滨田泽弯腰接过,憨厚地笑着,“这些日子里真是很想念您呢。看来影山先生以后又有您作伴了,两位日安。”

 

影山飞雄莫名地慌张起来,他局促地点头,尾随及川彻进了公司。

 

门卫姓滨田,是新县人,影山飞雄入职前他就在这里工作了,两人以前就经常和他打招呼,偶尔下了晚班正好碰到滨田换班,三个人也会一起聊几句,大多都是及川彻牵话头。在及川彻走了之后,剩下两人只点头问候。

 

影山飞雄突然觉得过去几年好像并不存在一样,及川彻自始至终都没有走,他也没有,现在没有,过去也没有,他总是扭头就可以看见及川彻。

 

04

 

“小飞雄,你知道‘blue’是什么意思吗?

 

“不是蓝色,是忧郁的哦。

 

“所以小飞雄你现在是蓝色的。”

 

“像阿凡达那样?”

 

影山飞雄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想起这段有些记不清时日的对话,现在是他的午休时间,他在试图把土培的吊兰放水里养,他不想桌面上时不时被无踪迹的空调风吹得满是土尘。

 

他一只手握着铃兰的根部,另一只从底部把塑胶盆向垃圾桶倾斜,倒掉里面的土,直到再无大的土块。为了避免碎土落得到处都是的悲剧发生,他维持着盆捧着那几蔟植物的动作站起身,向着洗手池走去。影山飞雄把事先准备好的玻璃花盆放在方形的瓷白池子里,双手都是脏的,他只好手背向上轻轻推了下水龙头,娟细的清水流轻柔地带走余土,不用多久就接了半盆子水。他改作把根部浸入水里,左右晃动,最后再用左手细致地除去不剩多少的泥。

 

他倒掉花盆里的脏水换上清水,放进了三分之一包多菌灵,把吊兰用准备好的观赏性玛瑙石压住,最后收拾好了一片残局,午休时间将好过去。

 

他觉得他现在就挺蓝色的。

 

这盆吊兰是及川彻的入职礼物,今早及川彻笑盈盈地从前台工作人员那接过来的,结果两人刚进了电梯 ,这位新任上司就给他的老员工布置了第一个任务——养好这盆吊兰。

 

“小飞雄很有经验的吧?”依据会社准则,影山飞雄自然而然地站在电梯按键前按下楼层,及川彻则站在他左后方,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块灰色帕子擦净了手,出门前刚喷上的香水味道正浓,糊了影山飞雄一鼻子,“毕竟我以前那盆也是你照顾着的不是吗?你一直照顾得不错。”

 

“所以前辈那盆花呢?”影山飞雄避开了他的夸奖,转而问道。他用左手拎着灰色的塑料挂钩。一盆办公桌绿植并不算重,但还是给影山飞雄的食指和中指的二指关节处留下红印,指尖处甚至有点点泛凉。

 

及川彻沉默了片刻,言简意赅地回答:“不幸......去逝了。”

 

影山飞雄点了点头,心想确实是不应该把花交给及川彻。

 

他在电梯口被同事叫去核对要紧数据,只好同前辈就地道别,径直走向同事的工位。

 

一忙便是小半天,他照旧吃了自己的三明治,才抽空去完成前辈留下的任务,转水培的花盆也是及川彻留下的,上一棵在那里居住的小绿植也是及川彻的入职礼物。

 

五年竟也就是转瞬的事。

 

思及此,影山飞雄叹了口气,一手托着花盆底部一手护着回工位,在门口差点撞上及川彻。

 

及川彻明显也很惊讶,他问:“你一中午就在搞这个?”

 

“是的,您让我好好照顾它。”影山飞雄没来得及纠结对方怎么知道这花费了他整个午休时间,认真解释道,“‘川’我就是这么养的,它现在长得很好,您之前的......也是。”

 

“Toby。”及川彻突然就笑得很开怀,不是平日里对着他们爱用的“废物你说什么”的笑,是“我现在很开心”的笑,“那这个也叫Toby吧。”

 

影山飞雄抿抿嘴,决定先从民主主义开始实施他的“自由人”计划,他像年少无知即使面对老鹰也无所畏惧的小鸟幼崽一样,说:“不要。”

 

“它会开出什么样的花?”

 

“应该是白色的吧。”

 

及川彻饶有趣味地看着影山飞雄,对这个一直说一不太二的小后辈的反应感到很新鲜。

 

几个小时前也是,他以为影山飞雄对他弄死了绿植的事很是介怀,但那时的他看不见对方的表情,只知道对方的沉默并不像往常那样自然。他不动声色地收好手帕,微微向前倾身子,正好碰上电梯“叮咚”一声,在某一层停下来,一切试探被迎面走进来的同事中断。

 

还有三层。

 

及川彻一面和同仁们打招呼,一面下定决心出电梯后跟他不开窍的小学弟解释清楚。

 

不幸的是,影山飞雄一出电梯就被办公室的女同事拦截带走了。

 

他竟然就那样跟人走了,还提着那盆草。

 

甚至连招呼都不打!

 

即使是现在,及川彻也能清楚地回忆起自己被忽视的那份不悦,他带着这份说不清道不明的别扭问出他真正在乎的事。

 

“那你午休了吗?”

 

摇头。

 

“午饭呢?”

 

“三明治。”

 

“好吧——反正也是你在养,那名字也交给你取吧,就算再取个‘川’那样的名字我也不介意的。”及川彻不再和自己令人操心的小后辈纠结,他冷笑一声往里间走去,影山飞雄微微侧身回头看他,还是蓝衬衫配挥手,那人补充道,“对了,影山先生,下班前来我办公室,新产品的定位给我讲一下。”

 

及川前辈出了趟远门之后越来越不会说人话了。

 

影山飞雄以前也经常会觉得及川彻的话有些意味深长,或隐晦或直白,试图在表达一些什么,只是影山飞雄总是一知半解。但是那都没有现在变化无常,至少以前及川彻不会叫他影山先生。

 

及川彻确实是要了解公司将推出的产品,但是他并没说之后一起去吃饭。

 

他们面对面坐在以前常去的快餐店里,一人点了一份今日特供的套餐,里面有影山飞雄不太喜欢的洋葱,他不动声色地把泛着一点紫的蔬菜拨到了一边。

 

“不可以挑食,影山先生。”

 

影山飞雄沉默思考了片刻是否要坚持己见,在判断出此事他确实不占优势后,他默默地舀起那块洋葱塞进嘴里。

 

“周末有什么安排吗?”及川彻问他,有些质量的金属长柄杓在米饭里搅拌,直到每一粒米饭都被酱汁染上了金鱼那样的橘红色,连白菜都被他捣得看不出原身。

 

已经过了六点,此时的天从正上方的烟灰蓝慢慢走向地平线那不纯粹的洋红,天上没什么云,可以猜想明天大概会迎来个不错的天气。有先他们一步的客人已经用完餐,唤来服务员结账,门口的风铃被带动不止地作响,清脆的铃声顺着门缝钻进店内,靠近门口就餐的影山飞雄不由自主地就跟着那声息去了,连回答问题都有些漫不经心。

 

“嗯......没有。主任有什么事吗?”

 

“愿不愿意陪我走一趟?”及川彻觉得好笑,影山飞雄还是那副老样子,他下意识想反问没事就不能找他吗,但他知道影山飞雄会为此陷入一系列不必有的纠结,他要一击制胜,“去爬山 ,陪我去吧飞雄,我刚回来,找不到比你更合适的人了。”

 

影山飞雄开始思考这句话的可信性,他认识的及川彻从来不是缺少朋友的那种人,但对于刚回到东京的人来说,朋友都分散在各地,确实不能说叫出来就叫出来。

 

他迟疑片刻,点头答应了。

 

当然他也有自己的私心。

 

 

05

 

休息日如约而至。

 

今天是个好天,天空出奇的蓝,缀着几朵悠悠的白云,窗外虫鸟声层层叠叠不息,奏成一章悦曲。邻居家的老夫人下楼遛弯去了,影山飞雄从四楼望下去正好能看到她穿着浅咖色尼龙长裙不紧不慢的小小身影,他觉得自己也懒懒的。

 

及川彻说会在七点到他家楼下接他,这样他们可以赶在夜晚到来之前全身而退。

 

他于是提前了十分钟下楼,一架老式进口车已经正正当当地停在他公寓楼下,打着双闪,明显是在等他。影山飞雄下意识走向车门左侧。向来以舒服为原则的他穿了一件圆领的白T和黑色束脚运动裤,背上是一个不大的旅行包,鼓鼓的,侧面塞了一个容量有一升的水壶,颇像出游的中学生。

 

他将车门拉开一条缝,却对上抬头看他的及川彻,此时他才惊奇地发现这是辆左舵车。清晨的阳光没有行迹,也不会有树影形状的光斑,但它能把车门框的轮廓投在车厢里及川彻的脸上。

 

他对上及川彻的眼睛,那是炎炎夏日里的眼睛,是热带雨林里交错盘绕的古树枝干的颜色,让他不自知的口干舌燥,蒸腾蒸腾,只剩理智在徘徊,他觉得汗流浃背。

 

他喉头不可避免地滚了滚,满脑子都在想及川彻会不会注意到。

 

“主任好。”

 

“早啊小飞雄,你是想帮我开车吗?”及川彻轻笑了一声,他已经料到影山飞雄给不上他答案,自顾自地继续,“谢谢你的好意啦,不过你应该很少开左舵吧?上副驾驶吧,我的小少爷。”

 

影山飞雄确实无话可说,他扶着门把手,一时不知道车门该怎么办。但对方就像是有读心术一样,轻轻地替自己把门关上,解决了影山飞雄的一切纠结无措。

 

还没从把手上脱离的手被往前带了一下。影山飞雄若大梦初醒,抿着嘴唇绕到车的另一端。一阵风顺着气压梯度而来,把他的思绪吹得更加纷乱,他努力捋着大脑里和及川彻有关的乱麻,想找个线头去解开它。及川彻这次回来总是不给他选择的余地,他不知道这是好是坏,但效率肯定是提高不少。

 

他做上副驾驶,把包放在脚底下,系上安全带,不经意间瞥了一眼及川彻,他明明才更像个少爷。

 

宽大的藏青色短袖T恤,polo领下有个精巧的拉链设计,还有卡其色的工装短裤,露出打底衬衫的一截,很是干净。

 

但影山飞雄总觉得他会热。

 

东京已经不再是春天了。标志着东京复苏的樱花已经败了,此时此刻整座城市已经醒了过来,有条不紊地运作起来,像座机械城,城市里的每个人都是一个小齿轮,他们高强度转动着。

 

不只有他们在节假日爬山。

 

及川彻把车倒进难得找到的停泊位上,只随手拿了瓶矿泉水,他对影山飞雄招招手,示意可以走了。

 

上山的路,越往高处人越少,这是很正常的事。两人是爬到半山腰才开始聊天的,及川彻开的口。

 

“小飞雄真的比以前厉害了。”他抹了一把额角沁出来的汗,不快不慢地缀在影山飞雄的身后,伸手用矿泉水瓶戳了戳影山飞雄的腰腹,“不少锻炼吧,很结实啊。”

 

一路都低头思考话题的影山飞雄像是被突然惊吓的小兽,侧步往一旁让,又忽然意识到自己似乎不应该比上司更快,不言地放慢速度直到和及川彻并肩。

 

“主任明明是让着我。”影山飞雄才不吃这一套,及川彻从来在各方面都强他,爬山也是对方带着的,他只是照葫芦画瓢一步一步走下来,“偶尔会跑步。”

 

及川彻轻轻笑了声。

 

“你想知道国外的生活是怎么样的吗?”及川彻没有等对方的回应,说这话的时候他抬头看向太阳,空气在持续升温,他想他们应该加快脚步,“新的分公司没有几个日本人,你知道那群欧洲人吧?每个都人高马大的,站在他们身边都有压力,幸好你前辈我不矮。”

 

影山飞雄没有料到是及川彻会主动提起,他分辨出来这话并没有结束,沉默地听着。

 

“很长时间我都抽时间往健身房跑,吃很难吃的减脂餐,不过好像没你‘偶尔跑跑’成效高。

 

“一开始还挺多事的,外面的人都没我们小飞雄现在那么乖。但还挺像你小时候的,叫你去写作业你偏不去那样。”

 

影山飞雄步子却慢慢小了,他忽的又落在了及川彻身后,看那个凭一己之力征服欧洲市场的英雄的背影,和高中拿下县里竞赛奖的偶像的背影慢慢重合。

 

“我真的受够营销了,研发部做的什么东西啊,他们光会给我们制造麻烦,跟他们说了要改版结果被搪塞财务部不允许。啊哈那群家伙——”

 

影山飞雄心头咯噔一下,默不作声地继续往下听。

 

及川彻话头一转。

 

“但是东京的营销部不一样,我想念这里很久了。”

 

影山飞雄刚刚石沉大海的心又被高高提起,悬在刮热带风暴级别的台风的太平洋半空中,没有遮蔽,他的身心都在沾染水汽,先前的失望和如今的期许暴露无遗。

 

为什么。他没发出声音,但他迫切的想知道答案。

 

“因为你在这里啊。”及川彻突然回头看,对上影山飞雄错愕的眼睛,“在英国的时候我就想,下次走得把小飞雄带走才行啊。”

 

 

06

 

他们在山顶的寺庙打发过最热的两个小时。

 

寺庙很小,并没有很大基数的香客。他们在斋堂用了可以说是影山飞雄吃过最难吃的素面,味淋和酱油没放够,汤水颜色很淡,不知道用什么方法煮成团的白色细面上只有半个鸡蛋和几搓冬菇丝。

 

及川彻却很受用。他觉得影山飞雄的表情很有意思,是他很久不见的嫌弃但不好意思说。

 

“凑合吃吧,晚上回去给你做好吃的。”及川彻眨眨眼,“一会儿跟我去前院拜一拜,听说这里求事业很灵。”

 

“主任很想升职吗?”影山飞雄用筷子把没什么味道的面搅和在一起,及川彻暧昧不明的话语让他如鲠在喉,但表达向来是他的弱项。

 

“是啊小飞雄,谁不想往高处爬呢。”及川彻已经解决了碗里的面条,用不知道从哪里变出来的纸巾擦拭嘴角,顺手把那包纸巾推到影山飞雄面前,“况且我再不升职又要辛苦我的小学弟担心我的前途了。”

 

“我没有!”影山飞雄把筷子重重地拍在桌子上,引来了清洁人员的注意,他不自在地放低声音,“我只是觉得不公平……

 

“主任您明明做了那么多,您就应该在上面。”

 

及川彻又笑了起来。

 

这让影山飞雄有些怄火,他又不知道在哪里没跟上及川彻的思维。很早之前就是这样,他曾经以前曾一度认为导师不公平对待及川彻,甚至跑去理论,结果被及川彻搭着肩膀笑了一个夏天。他至今记得那一晚的风,和他学长笑得过于夸张喘不上气而呼出来气染红了他的耳尖。

 

“对不起,我又钻牛角尖了。”

 

“走吧,去跟佛祖打个招呼吧。”

 

虽然说是求事业,影山飞雄仍旧觉得不自然。两个人跪在蒲团上一起叩头让他联想起传统的佛前式婚礼,他总觉得过路的人都在对他们指指点点。

 

给过香火钱,住持给两人一人一条红手绳。

 

影山飞雄还在纠结是收起来还是带上时,及川彻已经把红绳递给了他,示意他帮自己带上。他觉得自己的手都在颤抖,把手绳一头圆圆的绳头塞进留出的圆孔里。及川彻比他白一度,红绳配着更显白皙,是影山飞雄贫乏词汇形容不上来的合适。

 

下山路上影山飞雄总是去摸那条系着他心弦的红绳,手腕处每一寸接触的皮肤都在被灼烧,胸膛里热乎乎的,步伐都轻快了不少。

 

再回到车上已经是傍晚,回市区的路上一路迎着只剩个头尖的夕阳,暗淡的朱黄残曛一半被遮光板阻拦,剩下的全洒在及川彻的身上,洒在影山飞雄大腿上的背包上,洒在及川彻带着红绳的右手和影山飞雄带着红绳的左手上。

 

及川彻忽然去用自己的手附上影山飞雄的手,两只成年男子的手交叠在一起。及川彻的手心烫得吓人,贴在微凉的手背上,热量在来回游走。

 

影山飞雄登时愣住了,他能感受到抓着他的手在慢慢地收紧,在空调的循环风里传递着什么,陌生的情绪似洪水猛兽,汹涌澎湃而来,把初涉情事的影山飞雄浇成了一只口干舌燥的落汤鸡。即使影山飞雄在人情世故上差根筋,他也不可能不懂这是什么意思。

 

“在紧张吗?”及川彻声音放得又低又柔,其中又有影山飞雄再熟悉不过促狭,“小飞雄不喜欢吗?喜欢的吧。”

 

又是这样。

 

“主任还是好好开车吧!”

 

迎面而来的车灯在闪过,影山飞雄猛地抽回手,语气都放重了,长期不用的语气词已然有些生疏。他一时羞赧,心底又禁不住地冒泡泡,他觉得他的大脑从来没有那么高强度地运转过,他觉得及川彻是喜欢他的,他有信心,但及川彻不会又走了吗?及川彻为什么会喜欢他呢?他一会儿应该说些什么?他要怎么袒露心意?

 

他甚至没放心思在道路上,反应过来已经在及川彻的小区门口,及川彻熄了火,车灯在一声鸣响后停止运作。

 

他又走神了,连天彻底黑下来,及川彻什么时候打开的车前灯都没注意到。

 

及川彻家明显比他家宽敞许多,门口橱柜装的是感应灯,暖黄的灯在主人进门的那一瞬间便亮了起来,和影山飞雄稍晚点回去就黑漆漆的家很不一样。

 

“喝点什么?”及川彻打开大厅的灯接过影山飞雄的包搁在门口处的矮柜上,自己转身进了在门口处用承重墙隔出来厨房。影山飞雄在客厅看着他的背影,看他转过半个身跟他招呼道:“随便坐啊,跟我还客气吗?”

 

影山飞雄回应了一句“和您一样就像行”,在浅灰色的沙发上坐下,沙发和面前的矮桌还有一股原木的新味,不遗余力地告知他这个家是新装修的。影山飞雄下车时注意到了,这是个新小区,他曾来看过,价位适中,更适合拿来做投资出租,但看着装修程度更像是主人家自己住。这里离他的住处并不远,相比较会更僻静,不足之处是交通算不上优越,最近的公交站大概都需要走两首歌的路程。

 

他四处打量着,及川彻家装修不乏木质元素,门框家具多选择自然简单的木材,此外基本是不亮眼的米白和浅灰,头顶吊灯也是温和护眼的,反倒是低调内敛得和屋子的主人截然相反。及川彻家有专门的洗衣房,阳台是和局促完全搭不上边的开阔,甚至靠边还安放了一个榻榻米,影山飞雄突然就想象到及川彻窝在那里等待夏风的模样,大概还会放盛满烧酒或者红酒杯子,也有可能是在抽一支细长的烟,当然最好不抽,他不太喜欢那种味道。影山飞雄没见过及川彻抽烟,但这不妨碍他觉得那点萤红的烟头会和及川彻很是适配。

 

“饿了吧?你先坐一会儿,电视遥控板就在你面前的第二层的抽屉里,对就是那个。你要是想自己参观也可以,我先去做饭。”及川彻腰上已经系了个有个大大的米奇老鼠的围裙,颇有些富家少爷初次下厨的不协调。他先是拿了两杯牛奶出来,随后又钻进了厨房里。

 

影山飞雄依言逛了一下,觉得以后他真能追到前辈,买房子装修可以全权交给及川彻。当然他的胡思乱想并没有持续很久,一股悠长的咖喱香就从厨房飘了出来,晚饭不一会儿就能做好,影山飞雄想起姐姐曾叮嘱的“面对喜欢的女孩子不可以太懒”,幡然醒悟,乖乖地去帮及川彻布置餐桌。

 

他打算钻进厨房拿碗筷时及川彻正巧要往外走,对方手里还端着两个呈满了饭的碗,被突然冒出来的影山飞雄打得措手不及,只好将手往高处抬起,用胸膛迎上同样无措的影山飞雄。

 

“噗哈哈哈.......”及川彻被扑倒自己怀里的影山飞雄逗笑,影山飞雄也同样怕撞到及川彻,下意识张开了双臂,直接埋那片围裙里,防水涂层面贴着影山飞雄的脸,冰冰凉凉的,倒像是故意趁人不备来讨个拥抱。

 

“ 有那么饿吗小飞雄?”

 

即使知道及川彻是单纯地拿他玩打趣,影山飞雄也还是下意识解释道:“我是.......是想来帮、帮忙的。”

 

“我们小飞雄长大了啊。”及川彻憋着笑夸赞。

 

一餐饭下来实在是没说几句话。影山飞雄原本还以为对方会抓住这个空档嘲笑他,但及川彻没有。

 

果然是不一样的。影山飞雄不可避免地想起自己的大学舍友,那个日向翔阳,他吃饭时嘴是停不下来的,一边忙着咀嚼刚从影山飞雄筷子下夺下的牛肉,一边还要大肆发表自己对于日本就业之困难的独到见解。影山飞雄是除了抢食就只会风风火火进食的原始生物,大一届的孤爪研磨不太爱讲话,只会看在日向的面子上间断性地给出颇具建设性的行业走向判断,隔壁语言专业的月岛萤则会抓住每个契机泼日向翔阳一盆冷水,他对前辈还是很尊敬的,至少他从来不对孤爪阴阳怪气。

 

影山飞雄和及川彻一起共进晚餐并不是第一次了,私底下的及川彻在这点上和影山飞雄意外地相像,两人坐在一张餐桌上就像处竞争关系的野兽,风卷残云一顿,不相上下。

 

饭后及川彻把影山飞雄遣去继续坐着,自己则是把碗筷放进洗碗机,溜去主卧里的洗手间刷了个牙。出来时影山飞雄很听话地在沙发上正襟危坐,电视被打开了,像是在缓解尴尬,里面正是一场排球盛事的直播。

 

及川彻故意把别处的灯都熄了,只独独留下客厅一盏落地灯渲染着什么。

 

他顺手脱掉围裙丢在一旁的沙发上。

 

“好看吗?”

 

影山飞雄把不聚焦在电视机的目光放在面前人身上,下意识还是回应到好看。

 

就像是夸赞及川彻很好看一样。

 

“小飞雄你不觉得你今天欠了我很多回应吗?”及川彻居高临下地盯着影山飞雄,多年来在职场养出来的威压散出来,笼罩在这个不知事的后辈周遭。

 

影山飞雄福至心灵,压抑了一天的想法被戳破了最外层的泡泡显露出来,他想他应该主动说些什么。

 

“我当年一直觉得您是想避开我的告白才走的。”

 

及川彻一愣,他没想到引出来的话题会是这个。

 

“主任您老是欺负我。”话匣子打开,后续的话也就通顺了很多,甚至难得地附加了私人情感,“您对其他人总是比对我有耐心,花更多的心思,那么多年过去了中井都记得您的恩情,而您也记得相处了几个月的中井叫什么,却不记得我在您走前一天的邀约,但我以为我会比其他人更不一样。

 

“您很优秀,我一直觉得差您一些,无论是上学那会儿还是现在,您总是很是受欢迎。”

 

“明明你也很受女生喜欢。”

 

影山飞雄一愣,反问道:“有吗?”

 

“当然有啊,我回总部的那天你跟那个山本不是总走在一起吗?”

 

“可是她见到前辈就脸红了!”影山飞雄反驳完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和他说前辈受欢迎的性质是一样的,他瞳孔微微放大,一时结巴了,“前、前辈,你这是在吃醋吗?”

 

“不叫我主任了?”及川彻很刻意地转移话题,坦露心迹什么的实在是太不适合他来做了,可是如果不是他做,他要等着他笨拙的后辈吗?他应该肩负起靠谱前辈应有的责任。他往前走了一步,把影山飞雄下意识往往下躲的脸掰起来。

 

“所以你那天是想要向我告白?”他又往前走了一步,两人的小腿相抵。两个人今天都出了汗,已经被晚风吹得不见踪迹,但是皮肤却都是冰凉的,和令人头脑发热的黏腻感纠缠在一起。

 

“所以你还喜欢我,对吧,小飞雄?”他没等对方的回应,膝盖跪在影山飞雄两腿之间,把人禁锢住,不由分说占据主导地位。他弯下腰去,捧住诚实小孩的脸,轻轻地啄吻,从嘴角到唇珠,停顿时用齿贝磨着,像是打磨一颗饱满的珍珠。

 

“那我也告诉你个秘密吧,今天我们拜的菩萨其实是保姻缘的。还挺准的是不是,小飞雄?”

 

 

07

 

影山飞雄被四个连续的问题和一个炽热的吻堵得哑口无言,被哄着闭眼的那瞬间他的心尖上都是麻的,身子是僵直的,四肢百骸都被灼蚀。

 

他被推倒在沙发上,洗涤剂是影山飞雄叫不上名字的花香,像一块云水蓝的绸缎蒙住他的眼睛蒙住他的意识蒙住他的心神,他想他这一刻属于及川彻。

 

“主、主任,先去,浴室,清洗一下。”影山飞雄被吻得直喘气,他不敢睁开眼,脑海里是一片澄澈晴蓝的天。

 

“是前辈。”

 

……

 

及川彻没本事抱起一个跟他体型相近的成年男子,他看着他欠收拾的小后辈忍不住得笑,生动的、熟悉的,被不知从来飞溅的水珠呛住的,止不住咳嗽的笑。

 

“你是不是就是喜欢看我拿你没办法?”

 

差些时日才到三十的人性子里总归是比已过而立的人有本事顽劣些,好像这三年的光阴差是影山飞雄在及川彻面前比在同龄人面前更生动的缘由,也是他刻意展现自己更靠谱成熟的一面。

 

中学时期的少年总喜欢不遗余力地示强,影山飞雄就是这样的代表人物,及川彻记得很清楚。他的小学弟曾经因为社团的接发球跟别人大吵一架,甚至双方脸上都挂了彩,及川彻负责挨训然后把人领走。在那一条走了好些年的路上,及川彻属于未成年的看笑话不嫌事大倒是先招架不住了,他还没来得及训斥连带教育一通鼻青脸肿的小孩,已经被他的惨样逗乐了。

 

“你打赢没啊?没赢那我这顿批可不值得啊。”

 

“赢了,那个笨蛋鼻子都出血了。”

 

及川彻好气又好笑:“打架你还出息了是吗?真当我治不了你是吧小飞雄。”

 

“前辈又不会拿棍子抽我。”影山飞雄嘟嘟囔囔的,随后又很理直气壮地说,“以后我打架不会再给老师发现的,你放心。”

 

没长开的脸圆圆的,额角不知道是揍得还是撞得,紫的群青的扭成一块色块,脸颊靠近下颚那也肿起来,更像个包子了。

 

……

 

及川彻喜欢这种感觉,回到十年前他也是这样,他常给自己找些莫须有的借口,他一方面欣喜于影山飞雄的成长,看他单薄的肩背厚实起来,一方面又从不否认他有意识地超过影山飞雄,并且不吝于直白地展现这份优越。影山飞雄不适合职场,他一直都知道,这可以追溯到他别扭的学生时代,但他有些出色的直觉和独具一格的创造力,在当下朝晴暮雨的季节里,这无疑比任何的花花肠子都踏实长远。

 

……

 

晕晕乎乎的影山飞雄能思考什么呢?他意识涣散前突然意识到及川彻的吻是薄荷味的,是抢先做过准备的。他觉得自己又被甩下了一截,他发誓下次要比及川彻做得更到位。

 

就这样,他和他的前辈在一起了。即使这样他还是患得患失的,他们总在上班路上“偶遇”,下班后去某个人的家里享受性爱和及川彻拿手的咖喱或者千篇一律的外卖,还一起加班。在五六月递交接力棒的日子里,及川彻一改先前晃晃悠悠混日子的态度,脚不沾地地忙了起来。

 

影山飞雄隐约明白是他是为了即将到来的股东大会做准备,这个前辈不可能坐以待毙的,他在向着高处攀登。影山飞雄有时候觉得自己是他的同行者,和他一起追逐蓝色的卷云;有时候觉得自己只是他的休息站,他再出发就不需要了。

 

春天走到了尽头,雨季真真正正地到了。

 

天空长时间是鸦灰色的,云更浑浊些,像是被湿透水泥路上的污水染了色,是石英那样的、洗不干净的颜色。

 

屋外雷声作响,风扼住树的脖颈晃动,新生的树叶惨淡地簌簌作响,把绿化树上的麻雀吓得一惊一乍。潮气无孔不入,很快占领了及川彻的家。

 

他们不得不把空调设为除湿模式,在干燥的冷风里卧进被子里看及川彻最喜欢的英雄电影,已经到了第五部,从来没接触过的影山飞雄很不留情面地睡着了,嘴角渗出一点点晶莹,被及川彻啄走了。

 

这对情侣抱在一起,谁也不占上风更不落下风,及川彻的双腿缠着影山飞雄的左腿,同时又被他的右腿整个圈住。谁也说不清到底是谁在谁怀里,硬要形容大概就是胸口贴着胸口,双臂各自大喇喇地敞开,只等着对方主动靠过来。

 

这场雨断断续续下过股东大会,六月就走到了末端,一个月仓促而去。

 

期间他们挤出时间又去了一次寺庙,脚程很慢,冒着午后的对流雨到达山顶。在山顶当着佛祖的面在红墙绿瓦前亲吻,影山飞雄喘着气说是不是冒犯了人家,恶劣的前辈管这叫还愿。

 

还有一次livehouse,收尾时撞上了一场绵绵夜雨。他们共用及川彻时刻带在身边的外套遮挡,结果谁都没有幸免,逃回车上看着对方簇成一撮撮的发丝上嵌着的亮晶晶的雨水。常罄的绿被街灯投在挡风玻璃上,投影里有透明晶莹的水珠,反射着恰到好处的光。恶劣的前辈大笑爱人像个落汤鸡,后辈却是反应不过来,只是拿着纸巾先去给对方擦鼻尖的水珠。

 

雨停那天上面有了动作,营业部的现任副部长离职了,同时调任的还有隔壁促销部门一科室的科长。

 

影山飞雄恍然,副部长一职已是及川彻瓮中之鳖,就差个公告,只要这次营销部的报告足够漂亮,升职不过是时间的问题。

 

副部长走的这天,及川彻正好加班加点总结完了科室的光辉事迹。影山飞雄也在加班,他对新产品将进入的市场的调研到了尾声,他不久后还要去京都跑一趟,现在算是提前结束了分内工作,只觉得卸了口气。

 

那辆左驾车难得被开了出来,此时正停泊在路边,他们在车上拿便利店的饭团作宵夜,及川彻吃三文鱼口味的,影山飞雄吃金枪鱼口味的,中央扶手盒前还有一份咖喱鱼蛋。

 

现在是八点一刻,距离他们的电影开场还有将近一个小时,及川彻决定带影山飞雄四处兜风。他很久没仔细看过这座城市,每次回来都仿若一场战争,他觉得自己像是斐里庇得斯,他在战斗,和时间,总是来不及觉出一些物是人非就又赶去欧洲。但说是逛逛,他又觉得无处可去。

 

“电影院那边有家酒吧。”影山飞雄开口道,他难得看出了及川彻的难处,“我去过一次,氛围很好,有很厉害的爵士乐队在那主唱。”

 

他的小学弟给出了建设性意见,他没有理由不听从,他驾驶着他的左舵车掉了头,向着城市去了。

 

车载音响放着歌。

 

“Yesterday I saw a lion kiss a deer, 

 

Turn the page maybe we'll find a brand new ending, 

 

Where we're dancing in our tears. ”(2)

 

影山飞雄记得这首歌,实际上他不常去细致地听一首歌,走马观花或许都比他精细,音乐这种抓不住的东西对于他来说只算是消遣,过耳便忘。如果问为什么会记得,大概也只是因为他觉得歌词有些强人所难了。

 

他们穿越城市群,走得越是远,周遭的黑丛丛的树越是冒得多,夏天的威压越是扑向他们。

 

将要去的电影院更靠近城郊,及川彻喜欢那里,他们的大学就在那附近。电影院有些年岁,那里的经营者明显是打算用低廉的票价吸引穷学生,为了盈利设置很多卡座,场地又很小,人都簇拥在一起,细碎的交头接耳都能听得一清二楚。节假日学生都一拥而出,成双成对地钻进电影院看刚上映的偶像片,生怕晚了回去就被剧透完了。如今人流量不及从前,大多学生都更愿意去银座。老电影院百数十的座位,入座率堪堪三成。

 

“小飞雄知道调任的事了吧?”及川彻在一个十字路口停下,车子制动让他们的身体不受控地往前冲了一下,红灯荧荧亮着,他们都盯着那处。

 

影山飞雄应声,同时发现自己慢慢不用无声的点头回应他人了,没人知道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但好像不是坏事。

 

“促销部那边空了个科长你也是知道的吧?”及川彻把车窗打开了一些,粘腻的风甚至让他觉得海就在不远处,腥苦腥苦的,是泥土的味道,还有树叶,“有兴趣吗?”

 

副驾驶座上的人猛地扭过头看他,及川彻趁着等红灯的空闲看了一眼,对方满是惊诧地眼睛里映着幽幽的红光。

 

促销部和营销部的关系很是密切,影山飞雄知道有些小会社为了减少人员开支会直接将两者合并,但这仍不能改变他心里这两个部门大相径庭的现实。影山飞雄是误打误撞进的营销部,后来发现及川彻也在做同样的事,并且他的前辈很爱这份工作,这无疑是一剂兴奋针。

 

营销是不一样的。

 

影山飞雄潜意识里就这么觉得。它是很灵活的,时刻都在变动的、创新的、融合的,每一次的定位比炒股票那红的绿的来得还要惊心动魄,他在看不见的地方操控着。他享受这种感觉。

 

“我不去。”他的语气有点僵硬,已经是加以修饰才捏造来的心平气和,“走吧前辈。走吧,绿灯亮了。”

 

“这是个机会。”

 

“我不需要!”

 

一时间车载音乐到了尾端,转动的光盘突然卡住,出现了细碎变了调的噪音。他们照旧前行,车上却空前沉默,在这个红绿灯口,迎接他们的是不漏风的树和大作的蝉鸣。

 

“你还想不求上进做个社员吗?每天被那群好吃懒做的指使来指使去你乐在其中是吗?”片刻后,及川彻终于爆发了,称得上是咬牙切齿地说。这不是没有痕迹的,他刚刚发动车子都很粗暴,换辆手动挡指不定便熄火了。

 

“我会在营销部走得比你更远的。”影山飞雄没有正面回答,他的声音并不大,却沉稳有份量。但他内心其实是迷茫的,但他还是这么说,用他对营销的特殊感情——这说的像是及川彻对营销只是一时兴起。但实际上营销似乎总是能和及川彻扯上关系,他的前辈也重视他的工作,影山飞雄很早就知道。如果此时是及川彻面对这个选项,他会选择离开吗?像离开日本那样痛快地离开营销部?长时间以来,影山飞雄都觉得他们对营销的态度是一样的,此时此刻他却拿不准主意。

 

“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这是个机会……以后有机会你随时都可以回营销部。”及川彻叹了口气,试图跟对方讲道理,蝉鸣肆起,为了不被那无理的噪音盖过,连带着他的声音都大了,“等我调任,这边职位自然空下来了,你不用费多大力就能回来的。”

 

“所以这就是副部长说的带我走?”影山飞雄咬死了“副”字,这显得他刻薄而又无理。他是在赌气,进一步掌控他心绪的是他储存不自信的区域,那里爬出触角,一瞬间在大脑中枢蔓延,把这场驱逐和几年前的不告而别联系起来。他原本以为及川彻的“带他走”,是带着他继续在营销这条路上走,东京也好,欧洲也好,只要是营销,他就能走下去。

 

影山飞雄突然叫他“部长”,这让及川彻不悦。及川彻还是好面子的,先且不说没人会去强调副部长是“副部长”,他还没上任,这样一通来自亲近人的冷嘲热讽像是一巴掌扇在他的脸上。但他随即又后悔了,他的所作所为就像是在赶影山飞雄走一样,很是无理,比夏蝉还过分。

 

他没有再回话。

 

一场战争便在东京城郊炸响的蝉鸣声中爆发了。

 

 

08

 

影山飞雄带着简单的行李站在检票口,他要乘坐“希望号”前往西部的古都。

 

他在把行李安放在行李架上,随后坐在了自己靠窗的座位上。这种感觉他还是适应不来,上一次告别某个地方还是从他那小县城来到东京,那时也没多大的心绪起伏;这次不过是去临近的城市开几次会商量点事,十天半个月就能回去,他却蓦地心生一种应该是被称作“莼鲈之思”的情感来。

 

东京不知觉地在他心里扎了根。

 

水汽还未散完,特别是清晨,笼罩初升的太阳下的世界,起了一层乳色的雾气,遮了天地。

 

坐飞机也是这样吗?

 

影山飞雄试图去揣测及川彻的想法。眼睛干涩得很,大概是因为没休息好。他闭上眼睛想休息,但总有人窜进他的脑子里作祟。

 

他不可避免地想起及川彻。

 

身边有人坐下了,那个人动作很是小心,却“嘭”一声闷响,大概是撞到了膝盖,影山飞雄没有看。他只是在想及川彻在异地他乡的生活。

 

及川彻说过,他初到欧洲的时候正是夏天,那个地方白昼很长,基本九点后才入夜,很长一段时间里他的生物钟都倒不过来,睁着眼就能到天蒙蒙亮,但是见不到太阳。他到那里将近半个月,才碰上了一个大晴天。他需要一早强提精神去公司,和不熟悉的管理层虚与委蛇,一天下来脑细胞都要烧死一大堆,还吃不上米面,再痛苦也不能够了。

 

这让影山飞雄刚进入“离开某个有特殊意义的地方”的情绪中,又很快地出来了,因为他发现这趟新干线连接的旅行和远走他乡是完全不一样的。他忽然没由来地心疼起及川彻。他反射弧长,比雨季还长,无论是他人的故事还是自身的有限经历他都慢半拍去体悟其中复杂的情绪,他就像未完全发育的动物,对于人类独一无二的话里有话缺乏敏感度,落在队伍的末端去反应里面的酸甜苦辣。

 

他现在很想打电话去问及川彻那到底是种什么感受,即使不完全一样,那位能舍了一切背井离乡的人会不会萌发思念的种子,会不会也像这样胡思乱想,会不会想到他。

 

即使他们那个时候并不是情侣关系。

 

及川彻至始至终没有说过为什么会和他在一起,他不相信喜欢这种东西像风暴那样突如其来,但他错愕地意识到这个早就该考虑的问题迟到了太久。

 

说白了影山飞雄一切的疑虑当下或多或少都在被那场争执催化,他们好好在一起的日子里他也不会去纠结这些事,他觉得每一分每一秒都有理由,聊天有聊天的道理,沉默有沉默的恰到好处,这些问题根本不影响他们的相处。

 

但现在,它们一个两个憋不住地冒出头,从那天晚上开始就这样。

 

争执那日,当事人都没心情看电影了,他们打道回及川彻的住处。影山飞雄知道自己话说得过分了,可惜他缺少那根持之有故的筋,心里终归是不舒服的,更不懂该怎么认错道歉。他趁着及川彻洗澡,把被褥抱到了沙发上,他觉得他们暂时没有理由睡在同一张床上。

 

但等他洗完澡,他的临时栖息地已经被人霸占了。

 

“您为什么睡沙发?”

 

“我喜欢。”

 

他打算去睡客房:“还有多的床单铺在客房吗?”

 

“没有。”

 

及川彻拒绝和他沟通,转身面向沙发的缝隙间,整个人蜷缩成个大型刺猬,全身上下散发着“别来和我搭话”的不友好气息,以一己之力阻断了一切对话的可能性,好像更生气了。

 

一夜辗转反侧。

 

出于愧疚,第二天他自己偷偷溜去了会社,一下班就掐着点打卡下班,回到自己的公寓,并且再也没去打扰过及川彻。两人在放不下面子这点上出奇的一致。

 

回归单身公寓的第一晚,他觉得自己的双人床出奇的大,客厅也其实很宽敞,就连那个阳台挂他的衣物都绰绰有余,只有他一个人的时候莫名的冷清,狭管引来的风一到晚上就作祟,玻璃窗没关紧就会有阴恻恻的怪声。如果没有吵架,那么及川彻的窸窸窣窣声会比风声大得多,那个停不下来的前辈一会儿要人环抱着,一会儿又要缠着人,亲吻额头,揉捏后颈。

 

思念它措不及防地来了。影山飞雄没当回事,放任自己在其中沉浮。以往注意力集中的他时常会拿起手机看时间,午餐时间一到,他的上司会从靠里的工位走出来,经过他的办公桌,他昂首以盼,期待对方会说点什么,再失望看人愈行愈远。偶尔他会想去截住对方,找点没用的话题或是正经的工作搭话,只是他认为及川彻并不想见到自己。

 

接踵而来的是七月二十日的出行。

 

出发前一天,新上任的副部长照常在例会上交代事务,不轻不重地点了一下影山飞雄,他们隔着会议桌对视。

 

他绝对有话要说,影山飞雄看出来了。及川彻向来公事公办的眼神柔和了点,在接收到回应后顺势向下垂,把想说的话都私藏,站起身宣布散会,去赴有合作关系的会社的邀约,不给影山飞雄说话的余地。

 

这样胡思乱想,不知过了多久,旁边的人轻轻倒吸了口气,随后是一声喟叹,影山飞雄清楚地辩识到对方朝着自己的方向。

 

他睁开眼,先是看向他身旁的乘客。是一个小姑娘,穿着算不上潮流,硬要说还有些老气,扎两个羊角辫,水灵的眼睛一错不错地望向窗外。她在注意到影山飞雄的视线后低下头颇为不好意思地笑了,很是腼腆。

 

影山飞雄顺着她原先的视线望过去,只来得及抓住那一瞬的光景,被云层掩去锐气的偌大山体,在他不断的侧头里余光瞥见的座位和车身的夹缝中先殆后尽了。

 

原来已经过了热海。

 

过了清晨的那个点,难得的日子,云层淡而薄,露出山腰上的一抹绿。日光轻轻拨开乳白的纱,透出一点行迹来,柔和地倾泻下来,照得影山飞雄心里亮堂堂的。

 

他对着只能倒映出他面孔的玻璃窗呆愣,后知后觉他正在远离他的前辈。

 

源和子还在看着这个穿得正儿八经却有些青涩的职场人,她猜对方是应届的毕业生。应该是的吧?他的头发平分成了两边贴在额头上,脸上的表情与青年人最常见的满是破绽的心有所挂一致,随身携带的是一个双肩包,西装搭配的是一双亚瑟士,一上车竟然就趴在面前的小桌板上睡着了,留下后脑勺乱糟糟纠结在一起的发丝任人观赏。

 

毛手毛脚的问题已经被父亲指出来很多次了,说实话她有被男人突然的视线吓一跳,想说句抱歉什么的,结果傻笑了出来。这也太丢脸了。

 

万幸男人没有向她投来鄙夷的目光。

 

不过那家伙肯定也是个怪胎,不然怎么会比她反应还大,那只是富士山,来往这条新干线就能看见,源和子今年刚来到东京,这还是她第一次坐新干线,而那个看起来对这里很熟悉的男人......他至始至终都没有开口说话,甚至表情都一成不变,还维持着那个别扭的动作,谈不上震撼却也论不上无动于衷,谁也不知道他是反应慢半拍还是缺失杏仁核。

 

要是知道那人顷刻间被突如其来的情感撞得五脏六腑都错位,这位姑娘大概会以为他面部肌肉坏死。

 

看起来生涩实际已奔赴他的三十的小职员,在一座山的指引下无师自通了感同身受,心里明镜似的。

 

及川彻当年在远离他熟悉的环境,在远离他热爱的工作,他会开心吗?

 

那让他觉得别扭的背叛感荡然无存。

 

他始终坚持走营销的路,及川彻走他变通的路,都是路,没走到尽头目的地也不见得不一样。这种想法让影山飞雄突然涌起了想要超越及川彻的念头,比往常来得还要汹涌强烈。他想用自己的方式告诉及川彻他没错,他们都没出错。

 

他掏出手机,怕贸然打电话太别扭,发短信又不知道怎么开口——直到下车他都没有联系上对方,只是亮着屏幕把手机电量耗成强弩之末。

 

接应人员早早等在停车场,看到影山飞雄远远得就挥起手。

 

是中井浩远。

 

影山飞雄多少有些尴尬,毕竟前不久他还在拿对方当幌子。不过万幸是中井,换作其他人他更是应付不来。

 

“影山先生,好久不见。”中井浩远打开车后尾箱,替他把行李装上车。

 

“啊,是的,好久不见。”影山飞雄面对人情世故有些不知所措,“谢谢您。”

 

“不用,快上车吧!”中井浩远上了右驾驶座,发动车子,“辛苦您跑一趟。我先送您去旅馆休整,下午带您去会社熟悉一下,今天就没什么安排了。这几天都是我来接送您,有事联系我就行。”

 

“麻烦您了。”影山飞雄偏过头看对方,点头致谢,捡起一个话头,“……您这边的的工作还算顺利吗?”

 

中井浩远苦笑一下,拨动转向灯,车子穿行红绿灯。他说:“算不上顺利,但也过得去,比在东京轻松点。我去了其他部门,往上走了一些,但也没什么用,不如之前顺心。您呢?听说总部有挺大人事变动的。”

 

“还是以前那个样子。”

 

“及川部长呢?他还好吗?”

 

影山飞雄哑了声,晋升当然是大喜事,可是他坏了及川彻的心情。半晌,他还是回答:“挺好的,他还向我问起过你。”

 

“是嘛。”

 

对话戛然而止,中井陪他收拾好了一切,说是没有安排,行程却还是满得让他没有喘息的余地。他带着一身疲倦回到旅馆,收拾好了自己,又开始面对他显示及川前辈的通讯录。

 

十九时又十分,手机屏幕上闪烁的前辈的来电,他以为是自己按错了,呆愣住,在响了四声后接起电话。

 

“喂。”

 

“我很想你。”及川彻驴头不对马嘴地回答,像是怕再晚一秒就说不出来一样,后面的话语又快又含糊,“你不是说我是想避开你的告白吗?不是的,我只是怕你问我为什么不做营销了。”

 

“那时候我想,过去之后如果被分派去其他部门就放弃营销吧,去哪里都行,反正是为了履历漂亮才去的。”对面人自嘲地笑了一声,继续道,“我才刚涌起这种念头你就来约我见面了,我以为你要对我进行一顿心灵上的教育。”

 

影山飞雄错愕地听着他错过的原委,心里陷下去了一小块。他幻想出来没发生的场景:他站在机场指责当时的暗恋对象,机场外面的天很蓝,他也很蓝,他很想亲吻及川彻,但他没有。

 

“所以,谢谢你。”及川彻打开天窗说亮话,杜绝影山飞雄的会错意的可能性,“我给你打电话就是想感谢你,没有别的了。我绝对没有要提醒你今天是我生日的意思。”

 

“前辈,生日快乐。”影山飞雄轻轻笑了。

 

沉默半晌,对面说:“我以为你会叫我副部长。”

 

“对不起。”影山飞雄真诚地道歉,如果及川彻此时此刻站在他面前,就会发现他表情真挚,低眉顺目像犯了错的小孩。

 

“前辈。”

 

“嗯?”

 

“我今天看见了富士山,不是蓝色的。”

 

“你发烧了吗?”

 

“我也不是蓝色的。”

 

“闭嘴吧小飞雄。”

 

及川彻打断了他,他知道及川彻还是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他看向旅馆外面七月份夜晚的天,晕沉沉的,是水色的,他闭着眼睛,像是嗅着及川彻的某一件衬衫,又像是等待一个蓝色的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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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日本企业中常见的现场管理职位,其职能与中国企业中的组长相近。

(2)《Lost Sta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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